湯顯祖(1550—1616),字義仍,號海若,江西臨川人,明代著名戲曲家、文學家。除了世所皆知的戲曲創作和宦旅生涯,以教化人也是湯顯祖重要的人生經歷。在徐聞、遂昌等地為官時,湯顯祖便樂于躬身教導縣學諸生以經學義理,常與“諸生講德問字”,當他辭官歸隱后,對獎掖后學則更為著力,并助臨川辦學,教育生徒子弟,為傳承儒家文化作出了貢獻。
師承以清正之風
湯家作為臨川有名的書香門第,家風清正。湯顯祖的祖父湯懋昭“心存遠大……望重儒林”,父親湯尚賢亦“為文高古,舉行端方”,自曾祖起家中便建有藏書樓,“鳩遺書蓋四萬卷余兮,招余曾與余祖”,其家族長輩對子弟的教育亦十分重視,不計花費“建家塾以開繼緒”。在家道的熏陶下,湯顯祖自小便對圣賢之道倍加崇敬。
13歲那年,湯顯祖開始了“負篋曳屣”的求學生涯,家中為他選擇的第一位老師便是素有耿介之名的東鄉才子徐良傅。徐良傅是一位頗具風骨之人,曾任吏科給事中,后因諫言觸怒權貴而被下入昭獄,受盡折磨也不屈膝求饒,最終被削職為民。徐良傅對湯顯祖的影響很大,在仕途中,湯顯祖也絕不以阿諛權貴為進身之路,敢于冒死進諫以匡時弊。徐良傅去世后,湯顯祖為恩師作《徐子弼先生傳》,表達崇敬愛戴之情,晚年又作《負負吟》懷念恩師,并喟嘆自己行將就木卻有負于恩師期望。
對湯顯祖有重要影響的第二位恩師是心學大師羅汝芳。嘉靖四十四年,17歲的湯顯祖前往羅汝芳開設的從姑山房求學。羅汝芳在萬歷五年官拜右參政,精于研學,亦是真情至性之人。他曾應邀至京城外的廣慧寺講論學問,一些不滿心學的權貴便趁機指使給事中周良寅彈劾羅汝芳“事畢不行,潛住京師”,“搖撼朝廷,夾亂名實”。迫害之下,羅汝芳辭官而去,回鄉以講學為業。湯顯祖資質聰慧,為人正直,深得羅汝芳喜愛。后來在仕宦沉浮中,湯顯祖曾賦詩多首,如《入粵過別從姑諸友》《羅浮夜語憶明德師》等,謹記恩師教誨,勉勵身處困厄中的自己。
育人以君子之道
萬歷十九年前后,明廷內憂外患,國政危急,神宗皇帝下詔切責。一貫耿介不阿,正道直行的湯顯祖為國憂憤不已,辛卯四月,以《論輔臣科臣疏》上呈皇帝。文中所言句句屬實,剖析恰中要害,朝野為之震動,皇帝為穩定朝廷下詔將湯顯祖貶謫徐聞。被貶后,湯顯祖便效仿恩師羅汝芳,進則憂天下,退則辦教育,在徐聞與縣令熊敏合力,大辦書院。劉應秋在《徐聞縣貴生書院記》中記載,當地士人“知海以內有義仍才名久;至則躡衣冠而請謁者,趾相錯也”,“乃又知義仍所繇重海內,不獨以才;于是學官諸弟子,爭先北面承學焉。義仍為之抉理譚修,開發款啟,日津津不厭。諸弟子執經問難靡虛日,戶屨常滿,至廨舍隘不能容”。于是湯顯祖與縣令熊敏商議“擇地之爽闿者,構講堂一區”,即著名的貴生書院。湯顯祖即在此為諸弟子講授他的君子之道。他在《貴生書院說》中說:“偶讀至伊尹曰:‘天之生斯民也,使先知覺后知’……始知‘君子學道則愛人’,故每過郡縣,其長吏及諸生中有可語者,未嘗不進此言?!?/span>
君子之道既是湯顯祖的自我追求,也是他教育門人子弟的要義。萬歷二十一年,貴生書院尚未建成,湯顯祖量移至浙江遂昌任縣令。此地山多田少,賦寡民稀,但他仍堅持克服困難興辦書院。恰逢縣城附近有山即名“君子”,因而在書院落成之時,他欣然賦詩《相圃新成十韻示諸生》:“禮樂在平昌,諸生立射堂。山形君子似,地脈圣人傍”,寄語諸生。其后他甚至把縣衙都改名為“君子堂”,以明其志,有詩贊曰:“君子堂前煙樹齊,山炊水碓盡橋西。庭中有訟多蕉鹿,市上無喧少斗雞”。湯顯祖還教育后輩“陶家只合栽楊柳,玉樹芝蘭自不多”,要立志做高潔芬芳的芝蘭玉樹,弘揚君子之風。
教授以圣賢之學
湯家是儒學世家,曾祖、祖父、父親皆為飽學之士,湯顯祖自身則受業于儒學大師。如此傳承,他自然亦以圣賢之學誨喻生徒弟子,曉以問道之路。
在遂昌任知縣時,湯顯祖便經常“士相師友而游。至夜分,莫不英英然,言言然,講于詩書六藝之文”。在明代,八股制義之文大興,所謂圣賢學術,詩書六藝,早已被鋪天蓋地的應試文章所掩蓋。但真情至性的湯顯祖卻別有一番見識,他認為“六藝”乃君子之德,禮樂之術,即便于科舉無益也不應荒廢。尤其射藝,自有其存在的道理。他在《遂昌縣相圃射堂記》中針對“何以令士射”的問題解釋道:首先,士大夫射箭本就是禮儀活動的一種,近于禮樂之道;其次,天子祭祀時必要射箭,因而這是作為士大夫應會的技能;再次,自古就有用弓箭射向天地四方來象征男子胸懷大志的傳統,也是身為男子的必備技能。湯顯祖認為射藝具有近于禮樂之道的文化傳統意義,應屬圣賢之學的范疇,不可放棄傳承,因此他不惜花費重金修復了縣學中的射堂,可見其真心傳授圣賢之學,而非獨為科舉之業。
湯顯祖認為,教授“圣賢之學”正如“夫子循循然善誘人,引人知性也”那樣,就是要使人能在“循循然”中對涉身處事的問題有更加深刻的認識,能夠知命、全性、明德、依禮,進而做到“知存亡進退不失其正”。因此與“諸生講德問字”是教授圣賢學問,而靶場練習射箭同樣也是在傳承圣賢之學。這也是湯顯祖在《新建汀州府儒學記》中說:“三代養士皆有法……仁義道德,上下所以相成,其法一出于是”的內在含義。
湯顯祖繼承和發展了羅汝芳的圣賢心性之學,同時也發揚了恩師“或穆然而咨嗟,或熏然而與言,或歌詩,或鼓琴”這樣生動活潑的教學方法,與遍布海內的門人弟子詩歌唱和,書信往來不絕于途。直至去世前,仍有弟子看望求學不斷,可見其教誨之深入人心。
教子以耕讀之業
湯家在臨川地區是名門望族,而并非巨富之家。特別是隆慶六年家中失火,“藏書倏以火,林藻積披離。十載居無常,辛勤嚴與慈”,此后家中生活非常艱辛,因而耕讀相繼的家族傳統就顯得更為重要。
湯顯祖盡管宦游15載,但為官清廉而又樂于捐資助學。他在任徐聞、遂昌時,都曾為修建縣學捐出本就微薄的俸祿,所以生活一直甚為清貧。歸隱后,一次遂昌諸弟子于游學途中前來拜訪,發現恩師竟親自操勞農事,無不感到十分驚訝。湯顯祖亦在《平昌赍發弟子數人從師吳越,里居稍有來問者二首》詩中曰:“送子吳西去讀書,一時桃李似春初。今朝得見柴桑叟,落日寒園自荷鋤。春風才試弄琴年,送汝杭州一贈鞭。今日老師林下久,可能贏得讀書錢?”
湯顯祖不僅躬自耕田,也常以此教導子弟不能忘卻本分。萬歷二十一年,湯顯祖剛到遂昌上任便有一蘇姓學生前來請教學問,他賦詩告誡此子“新歲班春向誰手?許卿耕破瑞牛山……不為峨眉風骨遠,書聲那得醉余聽?!备c讀皆是立業之本,不可偏廢一方。萬歷二十八年,湯顯祖的次子大耆遠游南京求取功名。湯顯祖特意寫下《望耆兒二首》告誡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:“游閑不是兒家業,大好歸來學種田?!?/span>
湯顯祖深知對耕讀之家來說,男勤女儉才是家業興旺,長盛不衰的根本所在。他在《智志詠示子》中言道:“有志方有智,有智方有志。惰士鮮明體,昏人無出意”,只有勤勞才能催生遠大的志向,亦只有志智兼備才能有所作為。湯顯祖認為勤勞是一種寶貴的品質,儉樸也是一種可貴的精神,他在《內人入齋》中就對妻子贊賞道:“清齋素服光如月,自賞香瓔茉莉花”,儉樸之人未必不可光華照人。去世前他還自作《訣世語七首》,告誡子孫其一切葬禮形式務必從簡,不得靡費。
萬歷三十六年,是時湯顯祖自遂昌歸隱已過10年,而遂昌士民仍不忘這位縣令恩師之德,委托畫師徐侶云前來為他畫像,預備為之建生祠以紀念其恩情。湯顯祖聽聞此消息后猶感愧疚,感嘆道:“平昌祀我,我以何祀平昌也?”清廉和自省是湯顯祖始終保持的可貴品質和德行,這也是他一直被百姓懷念的原因。